起来吃吧!

他就躺在罗腾树下,睡着了。有一个天使拍他,说:“起来吃吧!” 他观看,见头旁有一瓶水与炭火烧的饼,他就吃了喝了,仍然躺下。耶和华的使者第二次来拍他,说:“起来吃吧!因为你当走的路甚远。” 他就起来吃了喝了,仗着这饮食的力,走了四十昼夜,到了神的山,就是何烈山。

——列王纪上 19:3-8

1

这是我在美国的第九年。时间并非直线流逝,而是像个巨大的回旋,将我困在原地。

这一年里,生活终于呈现出一种近似稳定的假象:朝九晚五,按部就班,日子分割得整齐得近乎冷漠。生活从未如此确切,我却从未如此悬空。

当Simone还在我身边构筑起那个封闭而安全的微型世界时,这种关于未来的虚无感是被某种亲密的屏障所屏蔽的。那时,地理位置的经纬度显得无足轻重,因为所谓“栖息地”,并非由脚下的土地决定,而是完全由另一个人存在的确切性所定义的。

而如今,失去了这层屏障,现实便长驱直入。坦白说,我从未对“山姆大叔”抱有过分热切的偏爱,但即便保持着这种情感上的疏离,那些权力意志随手签发的政令,依然像是一种不可见的、带有敌意的尘埃,改变了空气的密度,让“未来”这个词变得面目模糊。好像我既无法真正退回到那个已经变得陌生的乡土,也难以一个人在这片充满变数的土地上找到扎根的实感。

时间反复折叠,像一张多年未展开的信纸,折痕深得几乎无法抚平。我就这样在折痕之间生活——既不能彻底离开,也无法真正抵达。

2

这一年是一场持续了很久的大雨。

大雨是文学里悲剧的高潮。它是《围城》里方鸿渐在那扇篱笆外所经历的狼狈,雨线像水鞭子一样侧横斜地抽打在他麻木而漠然的身体上,他明明站在原地,却再也无法回头;它也是遥远的马孔多,被沼泽和迷雾围困的哥伦比亚小镇,被一场四年11个月零两天的大雨彻底改变,兴衰起伏,历史停止,孤独永恒。

马孔多一直下着雨,作坊里的小金鱼周而复始,陷入毫无意义的循环。小城里的我也是,日复一日将滞重的日子熔铸成一尾尾精致而无用的小金鱼,又一次次投回熔炉。

我还是会想起和Simone分开的那一夜的雨。

不是因为下得特别大。而是从那以后,那场雨就再也没有真正停过。它变成了一道帷幕,将那个位于华盛顿特区的、关于离别的决定性时刻,与我即将逃往的小城生活彻底隔绝开来。那一晚的95号公路上,车外雨很大,像是在冲刷着我生命中某一部分正在剥落的表皮。

情绪还没来得及消化,我只记得那时很困,困得像是整天的心力在那一刻同时散了。一边开着车,我拧开矿泉水瓶,把冷水倒在头上,水顺着额角流下来,流进领口。与其说是为了保持清醒,不如说是想验证自己还确实在这漫长的夜里。

也就是从那一刻起,我也许就预感到,以后只要暴雨重新落下,这段记忆便会不请自来——像那夜我为保持清醒而倒下的一瓶冷水,从头顶一路淌下,寒意毫无征兆,却又清晰得令人无法避开。

3

Trusting God是没办法靠意志强行完成的一件事,哪怕理智早已熟稔那些宏大的属灵逻辑。

我知道约伯在炉灰中说过“赏赐的是耶和华,收取的也是耶和华”,也知道亚伯拉罕曾在摩利亚山上毫无迟疑地举起刀,但肉体的真实软弱,总是比信念更为持久。嘴上说着“我不理解但顺服”,身体却已经率先投票离席。

我有一年的时间不再去教会。

不是因为突然有了什么高明的神学反叛。我不敢责备神,也无力像雅各那样与天使摔跤直到黎明。既然无力对抗祂的意志,那我只能选择一种无声的对峙,我不再寻找祂。周五的晚上和周日的早晨空了出来,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。

我开始在工作中寻求一种近乎病态的慰藉,像是要熔铸出一条又一条新的小金鱼,任由自己被忙碌吞噬。我像是在重新学习生活,却不知道目标到底指向何方。日子被缓慢地磨成一种均匀的、模糊的状态。这种状态没有特别的痛苦,也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快乐,只是一种持续而安静的麻木。

我开始binge eating。神的应许是遥远的,遥远到像一道永远不会轮到我的天光;相比之下,食物是一种卑微却即时的神迹,只要食物入口,你就能立刻尝到它的性情,是滚烫还是冰凉。这是最直接、最不需要信心的“应许”。只要吃,多巴胺就会开始分泌,胃就开始蠕动,一切都在以最原始的方式提醒你:此刻,你确实还活着。

吃到某种阈值以后,愧疚会接替最初的短暂满足,整个人变得迟缓、倦怠,好像陷进了一团泥沼里。那种泥沼并不让我窒息,反而让我渐渐习惯这种缓慢的下沉,直到它成为一种日常的、熟悉的存在,甚至令人安心。工作填满了白天,暴食填满了夜晚,两种失控叠加在一起,反而构成了一种稳定的节奏。

我没有去停止,也没有去求救。生活已经失控了很久,多一点失控或少一点,又有什么分别呢?

4

时间线里没有突然出现的转折,没有神对我说话安慰我,没有浪子突然回头,也没有鸽子衔回橄榄枝。祂像在我前二十几年的生命里那样,继续保持沉默,然后偶尔借他人之口说一句“痛苦是一种奥秘”。可“奥秘”解决不了失眠,也消化不了胃里过载的碳水化合物,也无法消解那些在超市货架之间、不合时宜落下的眼泪,更无法指明那个晦暗不明的“未来”。

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《列王纪》里以利亚躺在罗腾树下、天使为他准备饼和水的那段经文。我想知道,那个刚刚在迦密山上呼唤过烈火的先知,此刻却筋疲力尽,满心恐惧地倒在树下时到底在想些什么?当他疲惫到求死,他的祷告简单到只剩下一句“罢了,求你取我的性命”。

神却只是简单地告诉他“起来吃吧”。

这种设计近乎荒谬,却又带着一种温柔到令人无处躲避的体谅。在这个求死的先知面前,神没有降下天火,也没有发出雷轰,而是升起了一堆炭火,烤了一块饼。神没有为他梳理全部的因果,也没有告诉他之后四十昼夜的每一步路该如何走,祂只是先给了食物和水,然后在第二次拍醒他的时候说:“你当走的路甚远。”

5

这一年我没有看见云柱火柱,没有听见风里微小的声音。

我只是在一个不断下雨的年份里,躺在自己的罗腾树下,尝试学会接受这种彻底的无力感。雨水从未停止,它下给富足的,也下给困苦的;它下给信心坚定的,也下给怀疑挣扎的。

或许现在的我,并不需要急着去那个遥远的何烈山。我只需要承认,现在的我确实就在罗腾树下,确实软弱得一塌糊涂。

如果大雨还要继续下,那就让它下吧。我就在这里,带着我的残缺,带着我满身的泥泞和尚未戒断的瘾,等待雨停,或者等待下一次真正愿意醒来的时刻,直到我休息好了,祂就领着我继续起来往前走该走的路。

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,我所能做的,仅仅是允许这场雨继续下着。毕竟在马孔多,或者在这座小城,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。

「“别犯傻了,赫里内勒多,”电码如是说道,“八月下雨很正常。”」

Luke Huang
December 4, 2025